楷法极则——唐欧阳询书《九成宫醴泉铭》
欧阳询，是公认的唐楷第一人，位列初唐四家“欧虞褚薛”之首，同时是楷书四家“欧颜柳赵”中的首席，唐人尚法，欧为代表，其书史地位之高，罕有比肩。而如此地位的确立，是凭借其最晚年的碑刻书迹完成的。唐武德五年 （622）李渊击败窦建德，作为降臣，欧阳询归顺李唐王朝，时年已经65岁。在此前后，他早有书名，写过的碑刻应当不少。宋人记载，还能见到部分，但宋元以来实际流传至今的欧阳询楷书碑，刨去伪托，只有四块，均为入唐以后建立，集中于其生命阶段的最后十年。《化度寺邕禅师塔铭》与《九成宫醴泉铭》接近，在贞观六年左右；《虞恭公温彦博碑》书于贞观十一年；《皇甫诞碑》无年月，以撰书人结衔，当在贞观十四年前后。而这四块碑刻的书法风格变化，不可谓不大。有趣的是，从时间顺序看，欧阳询楷书是越晚越险峻，圭角越显露，追求结体欹侧的极致，这与人们所习惯的人书俱老的定式截然相反。以致过去常有论书者，将无纪年的《皇甫诞》视为欧早年，而把《九成宫》当作晚年代表，更有正书第一之美誉。
也许是《皇甫诞》个人风格太过强烈，不符合中庸平正的传统审美，《虞恭公》很早被人为凿损破坏，存字无几，《化度寺》字径接近小楷，原石又久佚，善拓难觅，惟有 《九成宫醴泉铭》撰文书丹均出于敕命，书风严谨端庄，加之碑石精良，镌刻精工，于是就顺理成章被视为学习欧体最合宜的入门范本。书法，尤其楷书，自隋代科举创立以来便是考核取士的标准之一，关乎仕途命运，而欧体以其规范美观的特点成为干禄书体的主流。故从唐太宗贞观六年立《九成宫碑》于陕西麟游后，直至晚清，千年来捶拓不休，至清末影印技术传入，才逐渐取代拓本的位置。
如此长期兼高强度的捶拓，再坚实的碑石也难荷其负，虽不至于毁坏碎裂，但也导致此碑历代拓本的字口考据变化很多。大体明代以后，开始瘦细失神，笔画渐成槁木，徒具位置形廓。以致晚近之原石拓本，甚至不及精佳的覆刻，如清代无锡秦氏覆刻南宋本，其初拓不但身价高昂，亦常被商贾伪作宋拓渔利。而若要领略欧体真相，则非真宋拓不得。正因欧阳询和《九成宫醴泉铭》的重要，历代金石鉴藏家均极看重此碑之早期宋拓本。
妙鑑斋孟氏藏有《九成宫醴泉铭》南宋拓本一册，清代乾嘉时期吴中名士施城、施南金父子旧藏，道光间南金重加装池，吴门书画家张培敦作册后题跋。民国时京城碑帖名家张伯英曾观并题籤，又有佚名旧籤及孟昭臣为妙鑑斋题内籤，红木圈边旧锦面板，启功先生题写外籤。甫一展观，笔道精神完足，使用宋代麻纸，纸质紧结，帘纹显然，擦拓手法也是宋拓习见，拓工精湛，润燥合宜。再检损泐考据，如二行“长廊四起”之“廊”字、三行“穷泰极侈”之“侈”字完好，五行“重译来王”之“王”尚存上半，六行“遗身利物”之“物”右半內部二短撇尚可见第一笔，确为南宋晚期拓本之证。与此本伯仲者，有王壮弘藏玉山草堂本、日本《书道全集》收录的刘健之本、王有林本、王澍张廷济题跋小玲珑馆本等，而玉山草堂本“王”“物”移配，王有林本、小玲珑馆本“王”字左下多泐少许，惟刘健之本与此册最为接近。
惜册中旧有少量描填，此乃过去为求清晰便于临池所为，旧拓善本中常可见之，古如敦煌藏经洞中发现的唐拓《化度寺塔铭》残叶，亦不能免。另，原本有少量缺字，如第八行“性圣上”等数字、第十三行“可以”至“不竭”，装池时以晚本补全，墨色浑然，非细辨不易觉。然大醇小疵，瑕不掩瑜，犹可见前人对珍贵宋本的呵护爱惜之情。
宋拓碑帖，如同书画中的宋元名迹、刻本中的宋版旧椠，历来即是收藏重中之重。今此善本重现，赘识数语，愿有缘者惜之珍之，不负欧阳率更楷圣之名。
壬寅夏日，海上淳石斋中挥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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